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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汉锄贪小试刀 壮士落难遇故交

2015-06-03 11:03:28

人生百岁梦缠身,含混糊涂自在春。
遇事包涵三寸景,做工照顾六成宾。
五州行处康庄路,四海周游大道新。
要是死心黑了肺,东来暗箭西挨锛。

这世间,人生如梦,转眼就是百年。人分九等,等等不一。有为的,鲲鹏展翅、扶摇直上、秉权当国、与民谋利、泽及一方,直叫名垂青史。资质平平者,习一工,学一艺,或从军,或为幕,与人为善,养家糊口,教子成人,寿昌年高。有那悟性低些的,或为仆,或为农,或司马,或牧羊,大要立心坦正、偏善为人,就是没有大恩大德于天下,你东行西走,人皆钦敬,知道你为人忠厚。万不可死心黑肺,立心奸险,令人望而生畏。今天没人打,明天鬼掐头!稍有风云动,无常刀追命!你就是身死魂灭,不但无人铲土掩埋你那烂肉臭骨,反落个人人去死尸臀上踢三脚,点着尸身骂你祖宗,然后再吐上几口腥痰,如说评书的一般,指说你平生作恶奸诈事例一千七百三十六条!如此为人一世,不止祖宗汗颜,就是本人本魂,十三万六千三百九十八年零十一个月,外加二十九天十一个时辰,再难托生为人了——你就翻在阴曹地府的滚油锅里号叫吧……
话说王仙芝、黄巢和一班英雄豪杰,在运河岸边聚食会酒、纵论天下、探说商路,直把两坛竹叶青酒吃完,眼看着日已偏西,方才停住话头。水手过来收了木盆碗筷,大家一齐起身。
黄巢问尚君长、王仙芝道:“哥,你们要去哪儿呀?”王仙芝说道:“暂无定处。船上装了三船农货,还有几麻袋盐,几个人商量着想去江南出手,就地籴米北贩。”
李重霸问毕师铎道:“老弟要去哪呀?”毕师铎拱手说道:“刚才大家不是说了吗?‘同帮行船,一锅吃饭’,仙芝哥去哪儿,我就去哪儿!”毕师铎说到这里,问李重霸道:“哥想去哪儿发财呀?你要是有好门路,俺一群跟着你去!”李重霸想也不想就说道:“俺也去江南,正好跟王哥他们一路!”说毕,看着方特问道:“你的船是去扬州么?”方特瞪着眼,冷冷地说道:“俺哥去哪儿我去哪儿,你少操闲心!”李重霸把脖子一梗,瞪眼看着方特。柴存看看自己的船,又看看义弟方特,想了想,对方特说道:“籴米就籴米吧!大家结成帮,遇事好商量。咱也随着王哥,去江南看看吧。”
尚君长问黄巢道:“贤弟要去哪里?”黄巢说道:“前些时,吴江的好友王晖、王玫兄弟约我去吴江取盐。兄弟只有先去吴江;等吴江的事毕,再去富阳,望一望罗二哥。”
尚君长说道:“愚兄不能和贤弟同路了。贤弟到了富阳,见了罗二哥,替咱这几个弟兄多多拜上,就说改日再会!贤弟,你回来时,愚兄在哪里等候?”黄巢说道:“我的船要是北还,不走这条水路。”毕师铎问道:“贤弟要走哪一条路?”黄巢说道:“我想由江入淮,由淮入汴,由汴入黄。这一条水路,较之走大运河,稍觉平安一些。只有淮口人地凶险,却也胜过走这条水路,缉查太多!哥,兄弟要是没啥耽搁,四月十八准时到淮口南湾,和兄弟们相会。”
王仙芝拱手说道:“既是如此,贤弟上船吧!”说罢,取出白银百两,递给曹师雄道:“船上聊作一饭之资。”曹师雄虽是粗俗剽悍,见王仙芝如此义气,也不禁肃然。他朝王仙芝恭恭敬敬地打了一躬,说道:“多谢大兄弟,改日再见!”张归霸、张归厚也跳上船去,与大家拱手作别。
尚君长、尚让、毕师铎、柴存、米实、李重霸、许京、方特、刘强、金老大等人,一一与黄巢施礼,挥手告别。黄巢四人站立在船头,挥手还礼,扬帆而去。正是:

只因船走太平路,险些兄弟不相逢。

王仙芝和几个好汉,引了一溜九条船,来到江宁,出脱了土货、出手了私盐,籴米而回。
米船入江后,顺流东下,直趋扬州。尚让引了三个水手,驾一条船,行在最前面。船到运河关口,就被淮南盐铁转运使属下的缉查总管挡住。你看那个缉查总管的恶心样!只见他:

枣核头,鼬鼠眼,鼻梁断节鼻翼扁。八字胡,有些短,颏下几根往上卷。扇风耳,赤红脸,刷子眉毛宽又浅。翘嘴唇,门牙板,口角耷拉直气喘。文官吏,爱充脸,头上铁盔明光闪。胯上一把刮民刀,腰里围甲红带显。他就是:盐铁衙门征收吏,督理河道大总管。

那个缉查总管吃得半醉,指着尚让和后边的船喝道:“尔等结帮行船,私运军粮!依律该斩,船粮充公!”船上的好汉们闻言,大吃一惊!
缉查总管叫声刚落,就有十几名挎刀的官军跳上船来查收谷粮。你看那官军,十分可恶:

戴铁盔,手拿枪,不曾开口先高腔。翻瞪眼,偏会装,故把腰刀敲叮当。咧着嘴,厚唇张,踏上船头眼搜舱。枪杆捣,刀背夯,骂骂咧咧勒索帮。闻到铁锅好油气,伸手揣走小磨香。

中间有两个官军,前来锁拿王仙芝。尚让大声叫道:“军爷,且慢动手!”那个缉查总管听见尚让说话,把尚让看了一看,见尚让像个秀才模样,指着尚让喝道:“尔读书人,知律故犯,罪加一等!来呀,先把这个滑头秀才拿下!”
官军们正要动手,尚让朝缉查总管拱手道:“大人,先别动手。等学生把话说完,锁人不迟!”尚让说着,手上亮出两锭白银。缉查总管翻眼看见,哼了一声,说道:“有何话说?死前快讲!”尚让近前一步,说道:“大人,我们结帮是实。然而,不是私运,这都是军粮!”缉查总管翻眼咧嘴,把手一伸,高声叫道:“拿来!”真个是声腔震人!尚让忙把白银递上。缉查总管把手一缩,大喝道:“爷要船运公钞!”尚让一怔,忙说道:“有!有!船运公钞,在后面的船上,稍后就到。大人,这粮是曹州节度衙门曹大帅的军粮,公钞也是曹州节度使衙门的公钞。我学生和船夫,管装管运,只是图个脚力钱!大人稍坐,后船一到就知道了。”尚让说罢,把白银递上。
缉查总管接了白银,揣到怀里,翻了翻眼,似信非信。他行事却也老道,叫喊了一声:“来呀,先别锁人!他有粮船押在这里,谅也难逃!先把这九条船上的谷米用封条封了,等他后船来到,一并缉缴!”缉查总管说罢,就坐守在船头上。那十几个官军,从岸上取来白纸封条,散上各船,封查谷米。
后面船上的李重霸嘟囔道:“既是收了银子,就不该封粮!”这话正好叫缉查总管听见。他站起来高声喝道:“银子要收,谷米要封,人也要拿!你咋着?少不了一样!若敢抗官,就地斩杀!”他叫罢,脖子一梗,吐了口臭唾沫,看了一眼尚让,又坐下了。
尚让看看天,见夕阳衔山;再看岸上时,没有几个行人。他给隔船的王仙芝递眼色,王仙芝又朝后船递眼色。尚让嘴里念叨着:“快了!快了!后船来到就好了。咦!后面的船也该下来了。”柴存、毕师铎、许京、方特、李重霸、米实、刘强、金老大等人都立在船头上,看着王仙芝和尚让。柴存的船跟着尚让的船,尚让双眼直看柴存。柴存看尚让时,尚让猛捻双指。柴存会意,点了点头,就把此意暗示给米实。米实知道了柴存之意,嘴里却大声说道:“是呀!是呀!是该如此!来了就好说话了。”他嘴里说着,看着李重霸努嘴。
九条船在江关等候有半个时辰,眼看日头落山、天色昏暗,岸上已静无一人。缉查总管看着尚让问道:“你那后船在哪里?怎么还没有上来?敢是糊弄老爷不成?”
尚让装模作样,踮起脚望了一阵,随即又朝尚君长的船上望去。他见尚君长已经站到官军的身边,再看王仙芝时,王仙芝也早已守住了船头;又看了看毕师铎、柴存、米实,他们都在往这边递眼努嘴。他就对缉查总管说道:“大人,上水来船了!”缉查总管马上伸长脖子眺望上江,却不见有船,他立起身,又伸长脖颈朝西张望。
尚让跨前一步,一腿扫去,缉查总管叫了一声:“啊呀!”一头栽进舱里,被尚让下去一脚踩住头。后边的船见尚让开手发难,他们毫不怠慢,一时尽展拳脚,来拿官军。
有诗为证:

纤襻紧拉四月天,熏风不入下江滩。
原来贩运寻糊口,不为遨游看秀山。
汗雨偏逢贪酷吏,饥肠又遇饿鬼官。
挥出肘臂雷声动,暴怒船民起义端。

尚君长和金老大的船上有两名官军,都正在扭头向后望。尚君长猛然扫出飞脚,那官军扑通一声倒在船头。金老大率领水手,抢上来捆人。另一个官军急要抽刀时,尚君长早已飞来一拳。这官军怎挡尚君长的神力?扑通一声,跌进舱里,叫金老大一脚踩住脊背。水手们伸手按住,把两个官军绑了个结实,拿起烂纤绳头塞住了嘴。
王仙芝的船上,刘强和王仙芝联手,如法炮制。两名官军,吃不住王仙芝的飞脚、挡不住刘强的黑虎拳,一齐倒在船上哼哼,都叫水手们捆了个实在。
九条船上的好汉施展拳脚,各不留情。转眼之间,把全数官军捆成了粽子,丢在舱里。这一帮人都是做黑活的老手,动作十分熟溜。他们打倒官军后,将官军统统剥去衣衫,再用臭袜子把嘴塞得严严实实。
王仙芝来到尚让的船上,手指着那个缉查总管,恨恨地道:“你这贼官,十分可恶:

你坐在,江岸关,专一地,查粮盐。这本是,皇家钦差一命官。俺本是,秀才班,三家村,遭荒年。咱才来,弯腰叩首拖破船。度春荒,迎岁寒,千里风霜糊口泪,万顷奔波馑腹填。你本该,睁只眼,心慈悲,将俺怜!放开一马积德义,松去一手颂青天!怎能够,举刑律,问死罪,就要斩?难道这,大唐的国土不养民,李家的社稷不容俺?咱也是,好拳脚,京师里,文章轩。进士落第憋大气,行脚不容俺挣钱?你叫俺:这江河茫茫去何处,乾坤无垠怎身安?狗官哪,生逼俺!非叫俺,死里求生寻险路,江河湖海聚揭竿!”

王仙芝数落罢缉查总管,回到船上,急叫水手快些开船。因是船走上水,必须拉纤,王仙芝跳下船来,肩挂纤绳,和水手们并肩拉纤。
九条船连夜往高邮行去。大家拉纤急行二十里,方才停船打火。正是:

万幸撞破铁锁关,真想飞过昆仑山。

吃饭时,毕师铎对王仙芝说道:“王哥,这几天,口淡得紧!”他指指船上的官军道:“留下两条腿腌着吃,上半截喂鱼吧?”不等王仙芝开口,方特就在一旁截住话头:“可惜!”米实不解,扭头问方特:“兄弟,可惜什么?”方特舔着嘴唇说道:“你见过啥?一点儿都不懂!心肝脑髓,最是大补,称为无上妙药!扔了,不可惜呀?”王仙芝笑道:“快用饭!饭后急开船!过了高邮再议。”
饭罢,柴存押船打头,大家连夜开船。又行了六十里,才到高邮湖。
尚君长叫自己的船往前赶,跟柴存的船衔上尾。他站在船头,向柴存招手。柴存来到,尚君长低声说道:“兄弟们一夜没有停脚,大家轮换着拉纤,十分辛苦。天快亮了,不如把船撑到大湖深处,里边有芦苇遮挡。兄弟们睡上一觉,好好歇歇,定一定神,再开船时,也有精神。”柴存说道:“哥说的对,我也是这样想。咱只管进湖去!”
柴存来到船头,吩咐舵手:“往东北方,船去大湖深处。”舵手闻言,叫纤夫收了纤绳,上船摇桨。舵手把舵一转,粮船弯入湖里。后面的船只见状,收起纤绳,随之而入。船到了大湖深处,水手们把九条船连在一起。
打火已毕,王仙芝命大家:“把这些官军分开,放到两条船上,留下两人看守,大家轮着睡觉!”说罢,他和尚君长、尚让来到柴存的船上,招手叫来毕师铎、米实、李重霸、许京、方特。
王仙芝说道:“亏得进德兄弟款住稽查官,咱们才脱了这场大祸!虽然如此,这缉查总管和官军如何处置,也要有个商量。”
米实说道:“眼下,粮船才出扬州,行程不足百里。要是把官军放走,他必然引人前来拿咱,不如不放他。”尚君长说道:“不放他也作难。把他们捆在舱里,粮船往前行去,要是再有官军盘查,见咱们捉藏了官军,那不是祸事更大么!”
毕师铎看着王仙芝说道:“王哥,别嫌兄弟手黑!今天的事,可是擂鼓捶丢在屁眼里——进出两难!不如狠狠心,一下拔出的好!”他说罢,将手猛地一比。大家都明白了。
王仙芝不忍下手,说道:“要是毁了他,倒也容易。只是,这些军卒们都是奉命行事,论理,他们不该死罪。”
许京黑着脸,翻了翻白眼,十分不耐烦地说道:“他不死,就是我死!”
方特瞪着眼说道:“论啥短长?临事岂可酸溜?留下能吃的,剩下的都喂鱼!心宽天广,何等快活?”说罢,把嘴撇了好几撇。
李重霸用指头敲点着船板,瞪着眼说道:“许兄弟和方兄弟说得透彻!眼下,不是论理论法的时候!啥球法呀?朝廷他们一伙人占了江山,就有法了。他们没有江山的时候,咋不说法呀?保命,才是真经!毕哥说的,那是保命的上策!下不了狠心,把这几个王八蛋留在船舱里,就是再携带八千里,终是祸害!一旦走漏了消息,咱这三四十个人都是死!谁也跑不了!”
咦!真应了那句俗话:

量小非君子,无毒不丈夫!

王仙芝思忖了半晌,心有不忍。他瞧瞧尚君长,尚君长低着头,指头画着船板,不说话。王仙芝又转脸看看尚让。尚让说道:“张良说汉高祖:不可为者而为之,才是有为。杀了吧!先顾住眼前吧!”
王仙芝听了尚让说话,对毕师铎、李重霸说道:“这个缉查总管确实该杀,就交给方兄弟处置吧!这群官军,赏他个全尸吧?”
米实十分不满地说道:“确实便宜了他们,也可惜了几膘好肉!”
李重霸撇嘴说道:“辛苦一晚上,还是球淡的哩。”
柴存说道:“赏他全尸固然好,就怕遇见水性好的人!万一逃走个官军,咱兄弟们还是祸事!”
王仙芝摇手笑道:“十几个官军早已经半死了,怕是有的已经死了。一旦把他们推到湖里,鱼虾成群,一会儿把个人就啃完了,还说跑?恁大一个湖,跑哪儿去?就是好汉,也难出湖,何况是快死的人哩?”
许京打个呵欠说道:“别说啦!别说啦!天已经放亮了,不能动手!咱们只管睡觉吧。睡起来做饭,饭后动手!完事开船!”大家都无异词,各自回船去了。
将近黄昏,方特心急,也不给别人打招呼,叫了两个水手,把那个缉查总管提到自己的船上。看时,人已半死,鼻子里还在哼哼:“救命!”方特一把抓住他的头发,一脚踏住他的身子,拿过明晃晃的钢刀,噗的一刀,缉查总管的咽喉立被切断,呼的一声,血流涌出,身子乱动了几下,就没动静了。方特提着刀,和两个水手一起动手,把可用之物留下,余物都投进湖里喂鱼了。之后,两个水手取来木盆,就着湖水,把船板洗得净光。
尚让在隔船望见,心里暗道:“这个恶汉,倒是个杀人的惯家哩!”他见湖水泛红,提醒大家道:“把船摇开,撑到深水处行事,不要在浅水处动刀!”
有诗为证:

秀才笔耕应挥毫,谁料今日却动刀。
只因遇上残末世,开手杀人第一遭。

一群好汉在夜色中,把十几个官军分别提到各自的船上,起船向深水处划去。到了湖心,水深数丈。大家下手,把官军捆牢塞嘴,扔到湖里,方才回船。
毕师铎站在船头说道:“咱歇过一天一夜了,如今咱们连夜走,必须行出七八十里,才能心静。”
九只谷船,一溜正北,连夜往楚州行去。
柴存他们这一帮人,做下这场大祸事,自以为干净利落、天衣无缝,各自心安理得、放心大胆地往前走船。哪知,这群官军中有个军卒,极善水性。这时,已入四月中旬,天气不冷。一开始,这个军卒叫人推进水里,在水底憋住气,连滚了百十步远,方才浮出水面。他回头看时,见九只船黑乎乎的,趁着夜色,都掉回头往西北去了。他晃动着两膀,踩顺水往东南游,时在水底,时在水上。挣扎了多时,摸到浅水处,将身子靠在一棵老柳树桩上,把手腕上的麻绳磨断,掏出塞嘴的臭袜子,一摇一晃地来到岸上,直如水母鸡一般!看天色已是半夜,身上又没衣物,无奈何,寻到大路,就滚在路边。直到天已大亮,他起身找到一个饿殍,剥下尸身上的烂衣,遮在自己身上。他一路乞饭南下,回到扬州,到淮南军府告变。
要说这个军卒,大难不死,已是万幸,本该奔乡回家享天伦,图个安闲耕耘度岁月。哪知他:

偏要乞讨回军府,挑得饥民聚成兵。
自家身死刀剑下,真是天下迷瞪生!

他乞讨了三天,才回到扬州。进城后,他也不回军营,直来淮南节度府的盐铁衙门告变。咦:

别看人物小,掀起翻天浪。

这时候,中书省的相臣令狐绹已经出阁,挂着门下侍郎、同平章事的荣衔,莅任淮南节度使,驻节扬州。若论当时,淮南节度使的节权最大,不但管领军民,且兼理东南六十九州的财赋。唐家惯例:淮南节度使执掌盐铁转运使的印节,综理一方财赋,最是威风,不是朝中的金枝玉叶、宰臣元老,不令任职淮南。当时,天下皆称:“扬一益二,肥过京师。”可见当时扬州、益州的节度使,是如何的肥美威风了。
单说这个湖中逃命的官军,回到扬州后,来到盐铁院,击鼓告变。盐铁副使段文良听说是群盗抗官、屠戮官军的大案,吃了一惊!你看这员朝廷命官:

盐纲副使段文良,原是忠臣后代行。
默默书生忠厚貌,彬彬外表拘谨郎。
先供西蜀司文案,再调淮南理赋黄。
凡事从来不做主,深知宦路秘诀藏。

段文良见是亡军大案,不敢做主,赏了这个官军衣服酒食,把他留在府中,自己带了人役,上马来到节度使衙门,求见令狐使相。
令狐老使相驻节扬州、坐镇淮南,向以清明自诩。你看这位朝廷大员:

令狐老汉三朝藩,坐镇扬州江海天。
宰相也曾除弊政,藩卿有意裁贪官。
《春秋》一卷遵儒道,《孙子》三张诩武渊。
欲与生民先谋利,却荒百里无人烟。

这一天,令狐老使相正在书房看书,忽有左右来报:“盐铁院段副使,有要事求见。”老使相闻言出厅,来到二堂,传见段文良。段副使行礼后,把缉查总管征课遇变、十几个官军被屠之事禀说了一遍,请求使相的示下。
令狐使相听了,琢磨了一阵,面谕段文良:“事变至今,已经是六七天了。想那帮水贼,至少已经过了楚州。段大人不妨取我令牌,引个副将急去楚州,令楚州刺史达奚忠发兵擒拿水贼。擒贼之后,解来扬州,然后奏明施刑。那些殉难的军卒,查清名姓籍贯,厚加恤赏也就是了。唯此而已,尚有何求?”正是:

只因使相调兵令,百余饥民难为生。
一旦撒开星星火,燃红天下乱称兵。

段文良领了令狐使相的钧谕,不敢怠慢,急到节度使兵马司领了令牌。他回到盐铁院,传来一名副将,名叫武宗林,把节度使的令牌发出,如此这般谕示甚明,就叫武宗林带了原事军卒,发出盘缠快马,去往楚州公干。
武宗林和军卒到了楚州衙门,直来求见刺史达奚忠。二人来到楚州正堂,递上淮南节度府的令牌,报上名讳,将事情原委回明:“令狐老使相就请大人发兵,捉拿九船贼犯,以正国宪,给咱官军报仇!”
达奚刺史闻言,摆了摆手道:“先叫退下,廊下等候进止。”武宗林和那告变的军卒退下堂来,在廊下等候信息。
达奚刺史即刻传来书办、文案、师爷、各将官及各都头,共同议事。你看这位达奚忠大人:

达奚府尊气概长,坐镇楚州效惠良。
上宪钦差应应景,下民冤恨惊惊堂。
每絮城门该紧闭,又指桥吊没刷黄。
钱来办事循公理,虽不升官名也强。

达奚大人见文武僚属都已来到,就对大家说道:“你看那令狐老使相,真真是老迈糊涂!你扬州出下贼命案,却要俺楚州给他捉贼报仇!想来,他扬州上将如林、资钱如山,拥兵十多万,尽是劲卒,他却不出兵,坐城吃饷!俺楚州兵马有几个?除去各紧要关口的戍兵,就是守城与衙前的军卫了。终不然,叫俺这几个军卫抛下城池,去给他捉贼不成?真乃是没事找事!”
达奚大人言毕,擦一擦嘴角,抬眼望望大家。楚州堂下的文武群僚,竟无一人出声!达奚刺史见状,连声叹气。这时,一旁闪出楚州都押衙掌书记刘聚财。
这个刘聚财,虽是个都押衙掌书记,却也非同小可!他呀:

书办专聚财,不语笑先来。遇事敢出手,官司他侃掰。
有屈认一半,无理说八排。百姓戳指头,官夸是大才。

刘聚才朝上官作了个揖,说道:“大人,令狐使相是咱楚州的上宪,这事虽是颠倒,却也违不得使相的钧谕!咱楚州不如调出两百军丁,去追赶那帮水贼。赶上捉到了,是咱楚州之功。扬州必要贼犯,大人正好趁机大大地勒他一勒,开要军资若干,他敢不给?要是贼众已逃,必有粮船丢下。定不准他那船上留下许多黄白之物,也不敢定。前后算来,还是咱楚州得到的好处多!”达奚刺史听了刘聚才的解说,恍然大悟,连连点头。
刘聚才望一眼武班的都头,说道:“却有一件,只叫那个告变的军卒跟去,去作眼认贼。那个武宗林副将,不去也罢。”达奚刺史问道:“为何不要他去?”刘聚才拱手笑说道:“大人最是体下惜民。咱们楚州出兵擒贼,一路的虚实,叫他瞪眼看着,哪家都头愿卖傻命?”
咦!只这一句话,已经点透窍门,堂下的将官都头无不扳着指头暗笑!
达奚刺史悟透其中的道理,捻须说道:“刘大人所言,甚是体上恤下,高明得很!也罢,咱楚州也就委屈一回吧!”堂下的将官都头一齐拱手道:“我们情愿率部擒贼,以纾大人之忧!”
可笑:

一旦吃透情中利,都头展眉笑颜开。

达奚刺史把都头们看了一遍,抬手指着堂下的一个都头说道:“就请那位智勇兼备、文武高强的李涛都头,引兵二百,去辛苦一趟吧!”李涛都头是达奚刺史的心腹。他听见上官呼唤,应声而出,上前来接了兵符,去点集人马。
人马点齐,已经过午。大家又来到武库,拣选甲胄弓箭,又叫来船只。诸事已备,将近未时。李涛都头骑了一匹快马,招呼扬州来的原事军卒同去。官军如风一般出了楚州城,来到河边,各自登船——却把武宗林撇在廊下呆坐。按下不表。
再说王仙芝、尚君长、尚让、毕师铎、柴存、李重霸、米实、许京、方特、刘强、金老大等人,一人押一只船,离了高邮湖,逆水拉纤,一路北行。到了楚州下关,关上的缉查官并未阻拦,大家的心都放到肚子里了,就放心打火造饭。人人都知道,只要船入淮河,再行一百四十里,拐入泗水,就是汴河了。到了那时,也就万事大吉了。
王仙芝和尚让却是心惊肉跳!王仙芝越想越觉得不对头,对尚让说道:“他淮南的盐铁衙门,短少了十几个兵卒,难道就没人过问不成?”尚让说:“这事蹊跷得很。据我想来,早晚必有官军的追兵。”王仙芝皱眉说道:“要是如你所说,该当如何?”尚让笑道:“少不了一场恶战!看事吧!要是官军少呢,扔给他几百银子,可保船粮无恙;要是来势恶呢,怕是这几只破船不能带回家了。”王仙芝听后,仰天半晌,倒也不以为忧。他对尚让说道:“别论有无追兵,放心走路为上。要有追兵,不过一拼而已!”尚让站在船头搭手四望,边望边说道:“拼是自然要拼的。这条命,不能轻易扔了。”
到吃饭时,尚让把毕师铎、柴存、米实、李重霸、许京、方特、刘强、金老大等人叫到自己的船上,说道:“这场买卖,看来是要折本了。哥们呀,真真堪忧哩!连日来,我的眼皮直蹦,看来凶多吉少,恐怕祸不单行!兄弟之意,宁可多防人,不能被贼算!船上的银两,能带尽带;拉纤睡觉,手不离刀;船和谷米,可卖则卖,能抛则抛。要有官兵追来,少则战之,多则走之。万不可拿性命作儿戏!”
方特听了尚让说话,不以为然。他脚点着船帮说道:“二哥说话多有道理。我的武艺不及二哥,可也不是吓大的!不瞒二哥说,我吃的人腿,多过二哥吃的馒头!别说没人来追咱,就是真有人来,我也不怕!这种世道,我早就活够了!他就是来一千军马,多杀几个,我也死个痛快,死得有名!”
大家听见方特说疯话,都不理他,由他说去。正是:

忍气吞声受人宰,愣头拼命敢宰人!

尚君长见大家正在抵着头说话,就跳过船来说道:“前面就是淮口了。前些时,黄巨天和咱约定,叫咱在这里等他。是等是走,通伙也须有个主意!”
毕师铎摆手说道:“哥,不是我要坏恁兄弟们的情分!哥也不看看,咱一路背小鬼、撞了五浪神,眼看在这刀山尖上!如此懊恼,跑还怕跑不及,咋敢停船等人呀?”
柴存说道:“湖里的死尸没臭,船上的血迹才干,如此火候,大家心如火燎,就是巨天在这里,也不会叫咱耽搁!”
米实说道:“紧赶慢赶,还得往前赶。日后见了黄巨天,我米实代为解释,不叫大家落埋怨!”大家见米实如此说话,就异口同声说道:“不等了!”互一摆手,各自回船,一声号子开船,一路望淮口而行。
真真是:

丢下船可惜,拉着纤咕叽。弃船单身走吧,日后难以生计。

九只粮船一溜过了淮口,已经过了中午。又行了五里,好汉们停船打火。
许京说道:“咱们已经行了三四百里地,也该没事了。叫我想啊,官军的都头们点卯,他见军卒少了十几个人,料定是合伙逃亡。都头却故意装憨,不吭气,落个多吃空头粮!如今的将官,生法吸刮兵油,哪个不是如此?”大家听许京自比自解,净说傻话,忍不住哄然大笑起来。
王仙芝见状,心里笑道:“兄弟们相聚,好处最多,虽是艰难日,也有开心时。人哪,不能光上愁!”
尚君长问水手道:“这几条水路,有泗水,有颍水,有沙河,有蔡水,有涡河。哪条水路船少?”毕师铎船上的水手大声说道:“汴水、泗水,水大船多。涡河水窄船少,要是去黄河,却远八十里。”尚君长说道:“既是汴水、泗水水大船多,咱就走这条水路!”毕师铎说道:“哥,官军要来追咱,必是沿着大河赶来。不如行涡河小路,几只船悄然而去,稳当得多些。”尚君长迟疑了半晌,说道:“官军若不理会,倒也罢了;要是来追赶咱,他能不想想?哪有做下血案的,又行大路?”尚让在前面的船上应道:“大水路,小水路,相去不远!真有追兵,都不好躲过!不拘哪条水路,只管走吧!听天由命吧!”水手们听了尚让说话,把船转入泗水。
粮船在泗水河里行到将及日头落,忽见南岸奔来两骑快马,马上有一人,用手指着王仙芝的船,不知道在说什么。待两骑来到对岸,尚让眼尖,一眼认出了用手指点者,正是淮南盐铁院的官兵。尚让大吃一惊:“呀!此人已经被推下水去,如何没有死?”急忙叫水手纤夫:“快靠岸!快靠岸!取兵器,防来箭!”
这时,王仙芝、尚君长、毕师铎都已经认出是官军来了。他们急叫纤夫收纤靠岸。尚君长大叫:“钱粮衣物,可着力带!”这才是:

只因偷过阎王殿,惹下小鬼纷纷来。

等大家出了船舱,河下游已见五只大船逆流而上。因是戗风,船行得很慢。看那模样,都是官军。
这时,王仙芝、刘强、金老大、李重霸早已绰刀在手、肩弓腰箭。王仙芝叫米实:“米兄去前面,引着兄弟们只管走路!我和进德在后面。官军追时,哥只管走路,由俺俩断后!”
方特见了船上的官军,不去走路逃命,却指着官船大声叫骂:“你那乌龟王八蛋,饭后没事干!你走你的路,俺撑俺的船,如何敢来追俺?贼孙!要敢下船过来时,爷把你这王八孙,一个个都砍翻!”
官船上的官军听见方特叫骂,哄然大笑起来。有个官军在船上大声叫道:“前面行船的汉子,不要害怕!等俺一等,给你果子吃!”官军叫喊着,他们的船已经靠岸。
尚让留神细看,见来的官军有限,心里略宽,叫刘强道:“哥快上到树上!”刘强不解:“这时候上树干啥?”尚让道:“爬到树的高处,望望西方、南方,看有没有官军。望罢快下来!”
刘强三攀两蹬爬到树上,手抱树干,拨开树枝,四下瞭望。见远处没有兵马,刘强哧溜一声从树上下来,对尚让说道:“就这一拨官军,西边、南边,都没有官军!”尚让道:“如此,可以放心了!”尚让招呼刘强道:“哥,咱们走!等他们追来,再作理论。”二人追赶上毕师铎,大踏步往北行去。
毕师铎问许京:“共有几张弓?”许京应道:“九张弓,一百四五十支箭。”毕师铎说道:“弓箭虽是不多,却也够用了。兄弟,记着:我要是有个闪失,别忘了忌日烧香!”许京仰天大笑道:“哥说哪里话!贼不死清,我决不亡!”他兄弟们说着话,急急往北逃去。
再说官军。他们停下船后,明明看见水贼,却不急追。他们撑出来一只空船,去河南岸接渡那两骑快马北来。
船上跳下来的官军,就如一窝乱蜂一般,直扑九只粮船。他们登上粮船,把船舱仔细搜查。等到李涛都头和那作眼的军卒来到北岸时,他们已经把谷船搜查了一遍。
李涛都头下船,坐在岸边。你看这员武将:

头戴铜盔耀日新,外服铁甲正合身。高头大马朝天啸,长剑青虹寒气晕。
杀虎貌,打豹喷,精明大眼计谋真。不知武艺藏多少,先聚兵卒分现金。
——《鹧鸪天》

李涛都头见将士们都已得手,沉下脸来说道:“出征惯例,搜劫财物,官兵各半。快拿出来!”官军们老实,都来到李涛都头的面前,交出在船上搜得的银子。李都头当众点视后,共得两千一十二两三钱银子。李涛说道:“拨出一千一十两白银,你们众军分用!”说罢,把所余的银两包装妥当,捆在马鞍上。
那个作眼的扬州军卒见了,老大不忿,恨声说道:“贼人在前不去捉拿,却来劫分赃银!真真不成体统!”楚州的官军闻言,尽都发怒侧目。李都头却说道:“既是认定前面的就是贼人,快去赶他一程,拿他几个贼人,回去论功领赏!”
官军们闻令,磨磨蹭蹭,不愿往前追赶。有个官军的伍长,说那作眼的军卒:“我们都不认识哪个是真贼,只有尊驾认得真切!这又是为你报仇,你领着路前行,我们跟上!”
那个作眼的军卒无奈,只得提刀前行。只见他边赶边骂:“你们这班乌龟王八水贼,造下滔天大罪,敢不归案,却叫老爷费力!拿住你那恶贼时,砍作百十段!”
王仙芝抬手张弓,就要射那作眼的军卒。尚让叫道:“可惜!空费咱一支好箭!”王仙芝转头问尚让:“为啥可惜?”尚让却说道:“哥,这个人自有那群官军处置。”王仙芝问道:“这是为何?”尚让说道:“哥,我看他这官军,并不是一伙。他们一为仇来,一为利来,既不一伙,必不一心,稍不如意,就要火并。这人咱别理他,再有别人近前追咱,哥就赏他一箭!”王仙芝听了,收起弓箭,大踏步往北逃去。
官军追赶尚让一伙,直追了二三里地。他们一边走着路,一边朝西看日头,盼望着天黑,想落个既不伤人、又可携银带船、回楚州报功的美事。如此一来,前走的好汉不慌,后边赶的官军不忙,两厢就如相送的一般。
直到日落黄昏,官军还不退去。王仙芝有些心焦,恨道:“要不叫官贼们知道些厉害,只管赶俺,何时是休?”说罢搭箭弯弓,望定前面赶来的官军伍长,嗖的一箭射去。一支长箭,稳稳地扎到官军伍长的左肩上。那个伍长“哎呀”一声倒在地上,疼得晕了过去。有个军汉大叫道:“咦!厉害呀!这出头鸟,可是不敢当呀!”
李涛骑在马上,看见伍长中箭,吃了一惊:“呀!这贼好手段!”他转脸看着官军道:“你们大众听着:既是粮船贼赃已得,咱又与水贼恶战一场,已经够了,也该收兵了。自古名将用兵,知难而退,方不辱命!”说罢传令:“不要再追了,枉送性命!快把那九只贼赃粮船带回楚州,去衙门里论功吃酒!”又命众军:“这场大战厉害,贼人死的不少!快把咱们的伤者抬到那匹马上!”众军遵命,七手八脚地把伍长扶抬上马背,牵马就要回船。
那个作眼的军丁不识时务,口里嘟嘟囔囔什么:“不曾捉得贼毛,空污俺的马背!”“且回扬州去,却又理论!”恰在这时,那个伍长醒来。他听见这个军卒口里肮脏,痛上加怒,大骂道:“都是你这倒运的王八,叫爷挨这一箭!”作眼的军丁还口骂道:“放你娘那屁!贼自射你,与爷何干?你竟敢血口喷人!”
伍长见那扬州的军丁还口骂他,就跳下马来,坐在地上,叫来他手下的十几名军卒道:“还留着这倒运的王八做什么,等他回节度衙门去嚼粪不成?”
经伍长这一激,军汉们都发怒了。楚州的官军,先见这个作眼的军卒骑马,已经是看不惯;又见他骂大众分赃,更是揭群之短,人人眼红;今又见他口里不干不净,要回去告知节度衙门,几个军汉不由得火起,抽刀就朝这个作眼的军汉砍来。
作眼的军汉更不怠慢,抽出腰刀,大骂道:“贼酸奴!敢跟大爷动手!”他摆开身架,舞起腰刀,与楚州的官军挥刀格斗、拼打起来。咦!这场恶斗:

刀对刀,兵对兵,钢锋劈出一溜风。横着扫,斜着崩,平推一招大撞钟。八字步,正对丁,白鹤亮翅令人惊。顾门面,护心胸,翻手弯腰泰山倾。忽然转身小劈手,猛见钢刀弯似弓。就地攻来地蹚腿,才见寒光盘高空。

扬州的军汉果然厉害!他挡了五刀,呼地猛出一刀,砍中一个楚州官军的右臂。那楚州官军大骂道:“祖奶奶!敢杀人!”几个官军同仇敌忾,乱刀朝那扬州的军卒砍去。
李涛都头骑在马上,眼见楚州的官军围住扬州的军汉格斗,却不喝止,反朝自己的一个弓箭手看了几眼,又努了努嘴。那个弓箭手见长官递眼色,见形知意,往前走了几步,口里骂道:“祖奶奶!老爷在沙场上一天一夜,血战百余回合,才分得五两份子银,却叫你这王八嗷嘈!”那弓箭手转到扬州军汉的侧后,拉开弓,搭上箭,认准他的后心,喝声:“死去!”嗖的一声,射出一箭。那支箭,直穿扬州军卒的后胸而过!扬州军卒“啊呀”一声,往前栽倒,打斗的几个楚州刀牌手趁机补了七八刀。可怜:

只为作眼报仇恨,落得身首两下分。

楚州众军拥上来,摸他身腰,只得碎银二十六两,原是盐铁院发下的盘缠。真真是可叹:

遇难性命不曾勾,回到军城翻祸舟。
指望报销一水恨,谁知做了滚刀鸠。

这个告变的缉查军卒憨傻无知,落了个死鱼的下场!小小军卒,死就死吧,却又为残唐送出几道催命符!这也是天意,暂且不提。
李都头见那个作眼的军卒已经被杀,就朝几个围看的官军厉声喝道:“还愣什么?你们遇上如此恶战,身上岂能无血?”官军们听到都头的棒喝,立时大悟,都来踩住死尸,各自抓了一把鲜血,抹到衣甲上。
李都头又瞪眼大吼道:“人家淮南军汉如此英勇,敢与贼人舍命打斗,却叫贼人砍死,掉到河里去了。你众军不都是见证么?”官军听了李都头如此开导,人人大悟,都说道:“俺都头真是大慈大悲的活菩萨!这明明是瞒上福下的意思了!”大众心里敬佩李都头,真真是五体投地!他们一同拱手说道:“都头所见不差。这汉果是英雄,敢与贼斗!”他们说罢,七手八脚地抬尸抱头,把那作眼军卒的死尸,扑通一声,投进泗水河里喂鱼去了。正是:

生前赛过河底混,死后河底还混鱼!

不说那楚州官军自欺自骗、自编自演,究竟人家是得胜之师!他们一场跋涉,分了赃物、灭了活口,拼杀了扬州的军汉,喜滋滋地携了利物,上船顺水而去。你看他们:

人人鞭敲船帮响,个个哼着小曲回。

李涛都头引兵回到楚州,已是深夜。他如此这般地向达奚忠刺史回禀了一场恶战。达奚大人看着军汉们身上的血迹,连连点头,时不时拍拍带伤带血的军卒,以示慰问。
过了一阵,府尊皱眉问道:“既是没有捉住贼人,咱们如何回禀扬州的令狐使相?”刘聚财在一旁说道:“大人,咱楚州虽然没有捉住水贼,现有贼赃粮船在此;且将士们又大战一场,血肉横飞,有死有伤,不能说咱楚州没有尽力捉贼!大人自管申文上去,再求军饷若干,乞求令狐大人奏报中书省,发出海捕文书,布告天下,也就完事大吉了。”
达奚刺史听了刘聚财的话,面现喜色,即令刘聚财拟文:“把贼情奏报淮南节度使衙门。”正是:

州县一推六二五,漏洞都叫皇家堵。

再说王仙芝这一伙好汉。他们眼见官军中箭退去,却不知道为什么,又恐怕官军暗施诡计,回头追来,大家不敢停步,沿河急行三十里,才敢住脚。
这时,天已起更,大家又乏又饿、又饥又渴,不由分说,撞进一个村里,想寻一餐。哪知寻遍一村,没有民户,只有一两个将死的病翁、聋婆。米实说道:“人到饥时才知道,银不如粮啊!”毕师铎老于行伍,谎骗道:“往前去,必有热腾腾的大馒头!”大家依言,出村向北行去。
又行了三四里,往前看去,远处见有灯火。李重霸道:“必是个大村庄,咱再去看来!”大家走近看时,原是一座村寨,那灯火原是挂在寨门上的灯笼。大家来到寨门下,见吊桥已经挂起,寨门紧闭。
大家正看,有人在寨墙上厉声喝问:“什么人?夤夜到此!”刘强应道:“我们是落难的船户,想求一餐,有白银奉上!”上面的更夫伸着脖子朝下看,他见人群黑压压的,不敢开门,就问道:“共是多少人?”刘强道:“四十六人。”更夫回道:“你们人多,不敢做主开门!等回过管事老爷,再来回话。”
候有半晌,寨墙上忽然亮出几十个灯笼,把下面照得白昼一般。寨门两边的寨墙上,伸出许多标枪和弓箭。
只见一条大汉,青巾包头,身披斗篷,手托硬弓,立在寨墙上,高声喝道:“何处贼人?敢来混俺泗水寨!”米实在下面拱手,大声说道:“爷们,俺是落难的船户,恳求庄上的大爷,告求一餐,就去赶路!俺们不是歹人,望大爷方便一二,感恩不浅!”那人喝道:“既是船户,如何有许多人,却又拖刀带枪?定非善类!不要走,叫你们都死在乱箭之下!”那人话音停住,就要拉弓。
毕师铎对尚君长说道:“哥,看这寨主,难以理喻。看他气势汹汹的阵势,可是把咱当成真贼盗了!”毕师铎正在叹息,却听见刘强的水手嘟囔道:“这不是俺村的杨二爷么?”尚让听见水手嘟囔,眉毛一扬,大声叫道:“且慢来!寨墙上的大哥,俺听你声腔十分熟悉。夜幕之下,一时眼拙,看认不准。你莫非是长垣秀才杨景彪大哥么?”寨墙上那人闻声松了弓弦,高声问道:“足下何人?如何认识杨某人?把真名报来!”尚让道:“行不更名,坐不改姓,濮州鄄城的尚让!”那人听见,收了弓箭,用手指着下面问道:“你真个是尚让么?”尚让哈哈大笑:“不错!哥,开寨门吧!”刘强闻言,如梦初醒,大声叫道:“是他!是他!是俺娘舅!舅舅,我是武岗村的刘强啊!”咦!翻江遇救星,落难见故人!寨墙上那人,果然是长垣秀才杨景彪。有诗为证:

家在黄河北岸滩,长垣县里秀才班。
进京欲考顶梁柱,回乡翻成落泪仙。
遭遇灾年寻挣命,适逢狂浪载船翻。
痛哭一怒揭竿骤,名姓光芒照九天。

杨景彪听了尚让报名,叫人用长竿挑着灯笼,朝下边又照了几照。看看不错,他惊喜异常,急命人放下吊桥、打开寨门,快步迎出,边跑边叫道:“果然是俺兄弟来了!果然是兄弟来了!”
杨景彪奔过吊桥,尚让迎上,二人相拥,仔细再看。杨景彪看罢尚让,转身问道:“适才听声音,俺家的外甥、武岗的刘强也在这,是哪个?”刘强急上前拱手作揖:“舅舅,我就是刘强!”杨景彪手托刘强的脸面,仔细看了看,说道:“几年不见,模样已非昔日了!脸型最仿你母亲。”杨景彪说罢,转身拱手道:“弟兄爷们,进寨吧!先吃饭再说话!走!”后人说是:

黄河两边多好汉,一身侠义可动天。
任是乡关千万里,不改丹心似当年!

尚让来不及给大家指示,就被杨景彪挽着手,往寨里走去。大家也随之而入。
杨景彪把尚让一行引进一所大院,吩咐几个火工:“饭菜热汤,五十人足量,要快!”尚让看时,见院里有许多提枪挎刀的乡勇。几个火工应了一声,急去造饭烧汤。
尚让手拉杨景彪,指着王仙芝说道:“杨兄,这一位,就是我以前给你说的濮州秀才王仙芝,早咱一年中秀才。若论亲谊,乃是本族的姐丈!”杨景彪忙给王仙芝施礼,说道:“闻名久矣!王兄弟的大名,如雷贯耳,但恨不曾拜识尊颜!”王仙芝施礼说道:“进德兄弟经常提起杨哥的大名,只是仙芝没福,不能早识兄台!”杨景彪说道:“都是自家兄弟,不必过谦。”
杨景彪转身问尚让:“咱大哥可好?”尚让指着尚君长笑道:“这位就是家兄。”尚君长朝杨景彪拱手施礼,说道:“落难人尚君长,羞见故乡英雄!”杨景彪还礼,挽着尚君长的手说道:“哥,不要见外!人在江湖走,谁无风波时?‘否’否:音pǐ,六十四卦之一,乾上坤下,不顺利。运过后,就是大‘泰’泰:六十四卦之一,乾上坤下,平安。了。”
毕师铎笑道:“汉高祖荥阳弃妻子,英雄都有落难时!世上的事,哪有一帆风顺呀?”杨景彪听了毕师铎说话,指着毕师铎笑问道:“这位仁兄气度不凡,也是咱鄄城的英雄么?”尚让手拉毕师铎笑道:“哥,这一位仁兄,不是鄄城人,却是这里的地主!他的大名呀,早已传遍运河两岸了!他就是泗州好汉毕师铎!”
杨景彪惊问道:“大闹泗州城的,就是阁下么?”毕师铎微笑着,连连拱手道:“不敢!不敢!这是兄弟往日的一桩小事,不足挂齿!杨哥以后也不要再提!不值得一提!”杨景彪握着毕师铎的手,惊叹道:“好汉子!好胆识!真英雄!兄弟为这泗州沃土增辉不少!”
尚让又把柴存、米实、李重霸、许京、方特、金老大等人,一一给杨景彪指示。杨景彪和大家见礼后,见水手们站立在当院,就叫身边的乡勇:“请这些兄弟们去院里先坐下。快拿热茶水,叫兄弟们先喝着热茶!”他说罢,请大家同入客厅落座,然后拱一拱手,说道:“兄弟们尽可宽心。既是到了咱泗水寨,就是脱去大难了!谅他楚州、泗州的官府,等闲不敢进寨找人!”
杨景彪又问尚让:“兄弟们伤亡了几人?”尚让说道:“咱家兄弟,都没伤亡!”杨景彪又问:“官军伤亡有几?”尚让笑道:“官军并无心拿人!他们只为利来,得利就走,所以两下无伤!”
杨景彪摇头说道:“如今的官军都头、马上将军,大异于宣宗年间:出征先索饷,追拿必要钱;有利者竞奔,见害者不前;凡与其不相干者,作样而已!十几年来,咱大唐的国势不振,坏就坏在这帮军门都头的身上!”
李重霸直着嗓子叫道:“话虽然如此说,可惜了九只运船、十几万斤稻谷!这一下血本无归了。”
方特拍着腿说道:“还说那哩?我腌的肥腿,更是丢得可惜!”杨景彪诧异,问道:“哪来的腌肥腿?”王仙芝就把屠戮官军一事说了一遍。杨景彪听了,一字一顿地说:“害民恶贼,食其肉而寝其皮,不算过分!”
说话间,乡勇们端上来热腾腾的饭汤,抬上来一盆炒蔓菁,又有一筐热腾腾的杂面馒头。杨景彪拱手说道:“仓促之间,无以为敬,果腹而已。望勿见笑!”
王仙芝拱手一礼,正色说道:“杨哥,饥时粮、寒时衣,此天下之大德!这帮兄弟,在落难之时得此果腹,今生不死,日后定不相忘!岂敢哂笑?”王仙芝先叫大家用饭。他来到院里,巡视水手们,看见大家人人端汤、个个拿馍,才回到屋内,放心进食。
只此一节,乃是天性所出、仁心呈现,王仙芝已为群龙之首矣!正所谓:

水米未沾大众唇,君子克己先为人。
直待长幼温饱笑,残羹义气双照云。

食间,杨景彪看菜看汤,陪侍在旁。
尚让边吃边问杨景彪:“哥,前年春上,我去长垣找你,在半路上碰见刘强。刘强说,哥随了个下江商人贾贩去了。你怎么却在这里?”
杨景彪闻言,想起旧事,不觉长叹一声,说道:“兄弟,提起往事,真真是一言难尽!”杨景彪嘴没张开,两眼先红。正是:

莫叹他人交否运,己身先是落难人!
说破平生遭际案,英雄两眼热泪淋。

要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。

本文摘自《冲天英雄传第一卷》


   中国历代专制集权王朝为什么都逃不脱“其兴也勃焉,其亡也忽焉”的命运?苛政贪冒之下,必有英雄拔剑而起,黄巢率百万之众,风卷天下,破长安,建大齐,“冲天香阵透长安,满城尽带黄金甲”,实现了农民起义军的最高梦想。而倏忽四年,就不得不退出京城,终至风流云散,又是为什么?答案尽在《冲天英雄传》之中。本书结构宏大,通过描写黄巢起义波澜壮阔的全过程,全面展现了晚唐政治、社会、经济、文化各方面的风貌,表现了封建王朝盛极而衰的必然命运和古代农民起义的失败根由。行文风格继承了明清古典小说传统而多所创新,故事进程疏密有致,语言能庄能谐,人物性格鲜明,分析针针见血。在中国古典小说传统的绍继弘扬,尤其是可读性、思想性等方面,创造了新的高度和标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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